第01章清水镇疑影
汽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,像一个蹒跚萎靡的老人。空中飘着小雨,浓重的云朵大片大片堆积在头顶。我伸手去推早已锈住的车窗,很用力才一寸一寸推开了它。冷风呼呼地卷了进来。眼前突地绕过一只修长的手臂,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的欲望打消了。杨畅关好窗户,奇怪地看着我。“我快闷死了,你知不知道?”我瞪着他,好像他是我的杀父仇人。“那我帮你扇扇风?”他友善地凑过来,用手上的游戏杂志在我头边用力摇着。顿时,满车的污浊之气劈头盖脸向我扑来。我慌忙推开他,捂紧鼻子。“对不起!”杨畅赶紧向我道歉,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,只是见我皱眉,便习惯性地向我道起歉来。我感到有些沮丧,看到他这样,我只是觉得更无力了。杨畅那边好半天没动静,几分钟之后,他拉拉我的袖子。“喂,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无聊呀?”我用鼻子轻哼了一声,也不说话。他在一边更小心翼翼地说:“要不,我们来打牌吧?”“我不喜欢打牌。”我冷漠地拒绝了他的提议。“那……”在这单调乏味的乡间公车上,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花样了,“那你睡会儿吧,靠在我的肩上睡会儿?”“我、不、困。”我转过头来,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。天知道,为什么他就不能偶尔离我远一点?难道我们对彼此许下婚姻的承诺,意思就是把对方绑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吗?是这样吗?那么对不起,至少我们还没有结婚。近一个月来,我每时每刻都在压抑自己,才不至于对他发火。我无聊地往后瘫在了椅子上。突然间,心脏异常地跳动起来。我这究竟是怎么了?我按着自己的胸口,从这个角度,杨畅清秀优雅的脸庞完美地呈现在我的面前。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天蓝色的针织毛衣———杨畅,一个干干净净,像清新露珠般单纯的男孩。没有不良嗜好,也没有任何出轨的记录,文质彬彬,谦虚有礼,从小遵循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,上学时年年拿全勤奖。每天早晨,他都在我的宿舍楼下等我吃早餐,中午通一次电话,晚上看场电影,十点钟之前各自回家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九年的时间便在我们循规蹈矩的生活里一闪而逝。我们是恋人吗?是的。我们相爱吗?我想是的。难道我已经厌倦了?我变心了?我身边的人,一直是个天使。为了他,我怎么可以让自己着魔,变得好似一个张牙舞爪的女妖呢?我并不是想离开他,我也不能离开他。我要跟他过一辈子的,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动摇过。我是爱他的。我闭起眼睛,挎过他的手臂,下巴枕在他的肩头,鼻间闻到了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。“谢谢你。”我气若游丝地低喃一句。他听见了,拿起我搁在座椅边的外套盖在我的身上,轻轻搂着我。“睡吧,安心地睡,等你醒过来的时候,我们就到了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是的,我相信,一切都会好的。一定,一定……邻近傍晚,杨畅一手拎着行李,一手拉着我站在了一栋陈旧古朴的建筑前。红砖砌成的墙围,尖角屋顶,房子盖得很高,却只有两层。大门前进出的人络绎不绝,每个人的手上都拎着铁桶、塑料盆和布袋子。他们彼此之间都不打招呼,常年的北风使他们的皮肤看起来粗糙昏黄,呆滞的眼神只有在看到陌生人时,才会折射出令人浑身发冷的幽异光芒。这就是我十岁前所居住的地方。清水镇的空气和氛围和十五年前一样令人窒息。风中卷着薄沙,吹得脸干涩发疼。我握紧了杨畅的手,他也用力地反握着我,可是表情却和我完全不一样。他显得异常的兴奋,眼中闪耀着好奇的神情。“好厉害!”这就是他的评价,“我想像过一千次一万次,你知道吗?城市里怎么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致,小镇中居然有私人开设浴场———你们家真的好厉害!”我面无表情,不以为然地说:“有什么厉害的?就像别人开饭馆、理发店,还不就是做生意赚钱嘛。”“那怎么一样!”杨畅激动地指着眼前的建筑,“虽然这里只是个浴场,但却是整个清水镇惟一的浴场,几乎每天每个人都要来一次这里。”我觉得无聊,“清水镇的人口总共不超过一千人,加起来相当于城里一座小学的人数,就算全到这里来了又怎么样?而且照你的说法,全镇人身上的污垢每天都累积在这里,还不够恶心吗?”杨畅愣住了,嘴巴一张一合,半天没说出一句话。我的罪恶感又来了,似乎我的尖锐刻薄再一次伤害了这位天使美好的心灵。于是我只好跟着他一起沉默,因为我真的不是很会哄人。杨畅一把拉起我的手,“好啦,好啦,反正我也习惯了。天快黑了,我们进去吧!”他拉着我绕到了浴场的后门,不远处装着三个管道,专门排放污水。下面的水沟常年累积着苍蝇和镇上人们的毛发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。显然这种臭气让一向随遇而安的杨畅都受不了。他微微皱起了眉,敲门的力度比往常大了不知多少倍。门“喀嚓”一声打开了,从里面探出一张中年妇女未施脂粉的素脸。我望着那张脸,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,她却先认出我来。“陈雪?”“嗯。”我只好答应,不知道怎么称呼她。她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,头发规整地盘在脑后,整个人像一座冷冷的雕塑。“您是陈雪的大舅妈吧?我是杨畅,陈雪信里跟你们提起过的,您好。”杨畅伸出手去。我在一边羞愧地恍然大悟,自己的亲戚自己却认不出来。做人也是够失败了。大舅妈望着杨畅伸出来的手,半天也没反应。杨畅有些尴尬,我皱起了眉头。好半天大舅妈才回答:“对不起哦,我刚刚在洗浴池边擦地板,你们知道,那个比较脏……”大舅妈的手在围裙上蹭啊蹭的,杨畅倒是松了口气,对她笑了笑便收回了手。“那你们快点进来吧,陈雪她外公不在家,先见见两个叔叔和两个表妹。”大舅妈转身走在了前头,我跟进去,杨畅走在最后面,小心翼翼地关好门。我们进屋后由大舅妈带着直接从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,陈年旧木在脚下吱吱作响。苏家的旧楼在我曾祖父那一代便建成了。那时候正是苏家最风光的年代,曾祖父是浙江上虞人,做水产生意起家,发迹后举家搬到上海,享受到了上海滩纸醉金迷、夜夜笙歌的日子。那个时候的清水镇也不是现在这样,东区有一座茂密森林,常年春暖花开。曾祖父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富,选择在这里盖起一座避暑山庄式的温泉浴场。到了祖父这一代,新中国建成,人民当家作主,苏家却因之前动荡的局势一夜间败落,很无奈地举家迁至清水镇。不久之后,东区的森林起了大火,烧了几天几夜。树木烧光了,东区那边的人也烧死了一半。黄沙不时袭来,清水镇如同干涸的沟渠,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生机。苏家的天然温泉自然也逐渐消失了。祖父将整座建筑翻修,来来回回地绕了数不清的通水管道,一楼建成了浴场,苏家的人全部搬到了二楼。生意倒还不错,足够维持生计了。苏家的二楼看起来就像大学宿舍。一条阴暗的走廊,楼梯将走廊分成了东西两块。往东有六个房间,从里到外分别是大叔叔和大舅妈的卧房、苏妮的卧房、苏云的卧房、小叔叔的卧房和两间客房。往西走有三大间,一间厨房,一间客厅,最里面是外公的卧房。厕所在一楼楼梯的旁边。大舅妈带着我们一一参观,两间客房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,分别给我和杨畅居住。杨畅把行李放进房间,又走出来。大舅妈带着我们往走廊东面走,一直走到头。她没有立即打开门,顿了一下后对我说:“你大叔叔身体不好,睡着呢,你们看一眼就出来吧,别吵醒他。”大叔叔的事我知道一些。他早年肝硬化不肯住院,最近发展成肝癌,常年都躺在床上。我和杨畅点点头。大舅妈轻轻推开门,我们就站在外面向屋里望了望。简单的家居摆设:一个衣柜,一架缝纫机,角落里一张大床。现在还是秋天,床上的人却裹着寒冬腊月里才用的两层棉被,棉被跟着他的呼吸,一起一伏。我和杨畅立即退出来,大舅妈关上了门。“本来想带你们先见见苏妮和苏云,刚才经过她们房间。苏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玩了,苏云画画呢,也不敢吵她。”大舅妈说起女儿,语气里没什么感情,就像陈述别人的事一样。我点点头,直接问她:“小叔叔呢?”在我的印象里,清水镇如果还有一个让我真心思念的人,那个人就是我的小叔叔,一个慈祥少言的男人。在我十岁之前,几乎就是小叔叔和妈妈一手带大的。大舅妈的眼神还是冷冷淡淡,“你小叔叔在浴场里帮忙呢,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,我去帮你叫他。”我答应了一声,大舅妈便一个人不紧不慢地下了楼。我向前走了几步,发现杨畅没有跟上来,回头一看他还站在大叔叔房门外,整个人呆呆的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我叫了他两声,他才反应过来,迷茫地走向我。“你干什么呢?”我随口问他。他却抿着嘴不说话,一直到我的房门口。我提出各自先回房休息,他猛地撑住房间的门,眼神有些诡异。“你……刚才在那间房,有没有闻到奇怪的气味?”我愣了愣,“你指什么样的气味?我觉得整栋楼的气味都不好闻,大叔叔那一间也没什么特别的。”杨畅垂下眼,半天才喃喃地说了一句:“不一样。”我实在懒得理他,坐了九个小时火车,两个小时汽车,早已经疲倦不堪。“怎么样都好,总之我现在需要休息,你也回房歇一会儿吧。”我说完就独自进了房间,杨畅以为我又生气了,赶忙说:“那你休息吧,我整理一下行李箱里的东西,把你的东西给你拿过来。”我懒懒地答应了一声,便开始环顾四周。房间正中有张单人床,朝北的窗前搁着陈旧的木质写字台,旁边的衣柜上镶着落地镜子,床的对面有两张小沙发。我走到床前坐下,突然想到杨畅刚刚说的话。于是便又打开窗户,没想到黄沙扑面而来,我又赶紧关住窗户。窗户的玻璃上都是污垢,我皱皱眉,焦躁起来。杨畅拎着两个塑料袋走进来,忙东忙西地将我的衣服放进衣柜,把书塞进写字台的抽屉里。我仰身倒在床上,对着天花板发愣,“杨畅,你说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呀?”“看望你的亲人啊。我们要结婚了,我跟你的亲戚朋友也该见个面的。”杨畅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的问题。我翻了个身,侧卧着看他,“说实话,你觉得这里怎么样?”“不错。”杨畅朝我笑笑。“哪里不错?”我追问。“你大舅妈啊,挺客气的,房间也打扫得挺干净。”“就这样?”我的目光落在那张满是污垢的窗户上。忽然间,我觉得这间屋子就像我和杨畅即将到来的婚姻,安宁平静,但是偏偏在一个角落里,我非常不满意那扇无法打开的窗。我渴望着外面的空气和自由,但是一旦推开窗户,黄沙必将屋内弄得惨不忍睹。我舍不得,也不敢去冒这个险,只好贪婪地望着外面朦胧的天空,焦躁难安。门板上突然传来轻轻敲击的声音,我坐了起来。门没有关,透过走廊的窗户,落日的余辉映出一个佝偻的人影。我仔细看过去,认出了那双平静安详的眼睛。“小叔叔!”我叫着,光着脚跑过去。小叔叔笑着站在我的面前。十五年没有见面,他苍老得令我心痛。他头发白了一半,脸上和手上的皮肤皱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,左眼因为白内障留下的后遗症而混浊不清,惟一没有变的,只剩下了宽厚仁慈的笑容。“丫头,你还晓得回来呀?”他笑着说。我的眼睛早已潮湿了,“小叔叔,小叔叔……”我想说,小叔叔,你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呀?可是我说不出口,小叔叔大概也不会爱听,所以哽在了嗓子眼里,变成了一次次的呼唤。杨畅走到我身后,按着我的肩,跟着我叫了一声小叔叔。小叔叔笑着看他,看了半晌:“好,好,你就是杨畅对吧?你很好,这丫头能跟着你,我也放心了。”我感觉杨畅的手紧紧按在我肩上,然后他说:“谢谢您,我常听陈雪提起,您小时候非常照顾她。”小叔叔点点头:“你们打算在这里住多久?”其实在没有见到小叔叔之前,我一直盘算着越早回城里越好,可是这一见面,我身体里早就麻木的情绪仿佛瞬间复苏了。我拉着小叔叔的手,忽然感到,我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多了。“住到过完年。”我略一沉思,坚定地回答。“要住三个月?”小叔叔似乎有些吃惊,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。我用力点头。最震惊的是杨畅:“陈雪,你好像只跟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吧?”“没事。”我简单地带过,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瞧着小叔叔。小叔叔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。楼下突然传来大舅妈的喊声。小叔叔只好笑了笑:“楼下好像忙不过来了,我先去干活,你们休息吧,改日再聊。”我拉住他:“我和杨畅帮你一起干。”小叔叔说什么也不肯:“别说傻话了,这种粗活你们干不了的。没事的话,别到一楼瞎晃悠,那层不干净。”小叔叔说“不干净”这三个字的时候,左边的眼似乎显得更浑浊。我还要坚持,杨畅这时拉住我。“行了,你不是说累了吗?你休息,我去帮小叔叔。”“你们谁都别来。”小叔叔突然加重了声音,“今天不许来,以后也不许来。你们住在这里,有些规矩不知道,很容易犯了忌讳。有时间我再一一跟你们说,在这之前,你们只要记住,没事别到一楼去,也不能在浴场里洗澡,听懂了吗?”“不能洗澡?”杨畅疑惑地重复了一句。“对。”小叔叔的表情特别认真。“为什么?”我跟着问。“对呀,为什么呢?”杨畅也加了一句,这个贪新鲜的家伙大概早就想到浴池里痛痛快快地泡个够了。大舅妈又在楼下叫起来。小叔叔转头应了几声,望向我们时叹了口气。小叔叔说:“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好,你们听进去也就是了。浴场的事不要管得太多,平平安安地住几个月,不是很好吗?”他说完,深深看了我们一眼,转身快步走了。我和杨畅面面向觑。回到房间后,我们都觉得莫名其妙,但我更多的想到的是,小叔叔疼爱我,舍不得我到浴场帮忙。我看了看表,已经傍晚五点多了。因为浴场的生意关系,苏家吃饭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九点左右,我的生物钟还调整不过来,已经饥饿难耐。杨畅像变戏法似地从塑料袋里掏出两袋方便面。房间里没有热水,他便跑到厨房去了。等了十分钟,杨畅一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快步走回来。我接过碗和筷子,发现他的嘴里竟然叼着一根藤茎。“你从哪里弄的这种东西?”我指了指,稍显厌恶。他却毫不在意地将藤茎拿在手里把玩着:“橱柜顶上放了一大把。”“快点丢掉!”“为什么?”“那东西不吉利。”“为什么?”我瞪他一眼:“有点常识好不好?你知不知道,茅山术里有一种方法,法师就是用这种东西来招魂的。”“真的?那要怎么做,你知道具体的方法吗?”我的警告反而激发了杨畅的好奇心。我低头专心吃面不去理他,谁想到他却围在我身边跳上跳下地追问,弄得我急了,把碗一搁便发火了。“我怎么会知道?你当我是茅山道士啊!回自己房间里去,别在这里烦我。”杨畅像个受了委屈和惊吓的孩子,一声不响地看着我。我填饱了肚子,翻身躺在了床上。等了好一会儿,才听见杨畅站起来的声音,缓缓走出去,轻轻带上了房门。我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,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。我没有立即起床,窗外幽幽透进些许光线。我在黑暗中发着呆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门外传来轻微试探般的敲门声,我这才坐起,想答应一声“来了”,却猛然愣住,背脊发冷。对面的小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人。我的意识瞬间惊悚到停滞,只感觉一双凄冷刺眼的目光与我默默对视着。我想叫,却叫不出来,只是那么一瞬间。突然间,人影消失了。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。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,对着门又敲又砸,半天才想起门是从里面开的。我旋转把手,一把将门拉开。悠长漆黑的走廊上,只有窗外的月光凄冷地洒进来。我立即觉得不对劲,刚才在外面敲门的那个人呢?我头皮发麻,手心里攥着冷汗,这时木板楼梯上却传来缓慢的脚步声。我立即向那脚步声冲去,在墙边一转弯,楼梯上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也刚好要转过来,我们两个人顿时撞在了一起。我跌坐在走廊的地板上,那个人的运气却没有这么好,低沉地哼了一声便向楼梯下摔去。在我的惊叫声中,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了他,是小叔叔。“爹,您没事吧?”小叔叔扶住外公,眼睛却向我瞥来,黑暗中他浑浊的目光冷静沉着。我呆呆地坐在地上,外公皱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,表情清冷。跟在他们后面走上来的是杨畅和两个年轻女孩子。不知道谁突然打开了走廊上昏黄的灯。杨畅惊叫一声,三五步跨上楼梯蹲下来紧紧拉住了我。“出什么事了?”经他这么一叫,我的三魂七魄才苏醒过来。我动了动嘴唇,只说出一句话:“没事。”“没事干吗在走廊上跑呀?还撞到爷爷了。”楼梯上传来一个女孩清爽直率的声音。我的目光越过外公和小叔叔,落在一个身材高挑、穿着鹅黄色毛衣、皮短裙和高筒靴子的女孩身上。我认出那是大叔叔的大女儿苏妮,她正牵着一个一身白衣、长发披肩的女孩的手。那女孩的气质要文静得多,脸很苍白,头半垂着,应该就是苏云。我被杨畅从地上扶起来,低着头站在外公面前:“外公,对不起。”想不到十五年没见,我跟外公说的第一句话,竟是这样。外公抿着嘴唇,微微下垂的唇角使他看起来更严肃,不易亲近。“下次小心点。”他丢下这么一句,向西面房间走去,小叔叔也赶紧跟了上去。杨畅在我身边紧张地嘘寒问暖,苏妮拉着苏云走了过来。“陈雪,你胆子真大,第一天就惹爷爷生气。”她的语气令我有些不舒服,所以我只是看了她一眼,然后就望向杨畅。“刚刚我听到有人敲我的门,是不是你?”杨畅感到莫名其妙,显然答案是否定的。我皱起了眉,目光一扫,发现苏云正看着我,她的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疑虑。当她发现我在看她的时候,就赶忙头一低:“对不起,我回房间了。”她甩开苏妮的手,头也不回地向东面走去。我望着她的背影,苏妮笑了笑。“我妹妹不习惯跟陌生人在一起,她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画画、裁剪衣服什么的。”我点点头。她继续说:“总之很欢迎你们。苏家整天死气沉沉的,你们来了,热闹多了。”她说这番话的时候,态度倒是很诚恳,所以我笑着对她说:“有杨畅在,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。”苏妮兴致勃勃地望向杨畅:“呵呵,刚才我已经和他聊过天了,他说话真有意思,好有趣哦!”是吗?曾几何时,我也是那么渴望着跟他聊天说话,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吗?我看着杨畅,他却误会了我的意思,赶紧说:“其实……其实也就聊了一会儿。”苏妮捂着嘴笑:“呦,还怕未来的老婆大人吃醋啊?”“哪有……”我看着杨畅羞红的脸,突然心里竟有些暖意。“那你们都聊些什么啊?”我问并不是感兴趣,而是想为杨畅解围。苏妮赶紧抢着说:“也没什么特别的,杨畅跟我说了一些城里学校的情况,因为我在护士学校读书,马上要毕业了,想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份工作。杨畅还问我,厨房里怎么放着藤茎,还说那个东西不吉利,呵呵,你男朋友好迷信哦!”这回就轮到我脸红了,我和杨畅窘迫地看了对方一眼。我咳了一声说:“可是那种东西放在厨房里,的确很奇怪啊。”苏妮眨眨眼睛:“那我就不知道了,我妈妈总爱出去摘很多回来,也不知道干什么用。”“哦。”我随便答应一声,不想再持续这个无聊的话题。没想到杨畅倒懂得现学现卖:“苏妮你知不知道,茅山术有一种方法,就是用藤茎来招魂的。”我气得暗翻白眼,苏妮却“咦”地叫了一声,立即缠住了杨畅。“真的吗?真的吗?”“应该是真的。”杨畅看了看我说。“那你知道具体的方法吗?”苏妮兴奋得小脸通红。这两人还真是“情投意合”的一对宝!杨畅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苏妮失望地叹了口气,可随即眼睛又亮起来:“没关系,我们可以上网查查看!”杨畅也来劲了:“这里有网吧吗?”苏妮得意起来:“我房间里就有电脑啊,你跟我来。”她说着就去拉杨畅的袖子,杨畅看了看我。我对他们笑笑:“你们去吧,我回房间看看书,吃饭的时候你们再把结果说给我听。”苏妮大喊万岁,杨畅还在犹豫,却敌不过苏妮的热情,一步三回头地被她拉走了。我百无聊赖地回到房间,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,坐在沙发上翻了几页。然后我突地跳了起来,刚才那个黑影又蹿到了我的脑子里。我朝门看了看,我可以肯定,那个时候的的确确有人敲了我的门。究竟是谁?我放下书,瞪着两张小沙发愣了半晌。走廊上传来大舅妈嚷着“开饭了”的声音。我答应了一声,走到门边又走回来,动手搬移那两张小沙发,让它们面对面贴在一起。在我的观点里,这样就没有“人”可以“坐”在上面了吧。我自嘲地笑了笑,径直走到了客厅。外公和小叔叔已经端坐在长方形的红木桌前。我刚坐下,杨畅和苏妮也走了进来,两人的表情都很兴奋。杨畅快步走到我身边坐下来,他好像想跟我说什么,但是看到外公严肃的表情就忍住了。等大舅妈和苏云也坐下来的时候,外公沉声咳嗽了一下,目光落在我手里拿的书上。这是我不小心顺手带过来了,见他望来,我便把书藏在桌下我的膝盖上。没想到外公还是发话了,他皱皱眉就下了命令:“苏云,帮陈雪把书拿回她房间去。”我实在有些尴尬,外公却不理会。“我说过多少次了,吃饭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吃饭。陈雪你虽然有一些年月没回来,苏家最基本的礼仪应该还记得吧?”我皱了皱眉,你还知道我很多年没有回来,这就是你的“待客之道”吗?我不想第一天来就跟他吵,干脆低下头去拿筷子准备吃饭,谁料此举又触犯了老太爷。“长辈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这种态度吗?这几年你在城里读的都是什么书?学的都是什么礼?”我眼一抬,筷子便向桌子重重拍下,却没有发出预期的声响。杨畅抓住了我的手,跟我眨眨眼,又向外公点了点头。“对不起外公,陈雪不是故意的,我帮她把书拿回去,外公您别气坏自己的身体。”杨畅拿过我的书正欲站起,书却从他手中被抽走了。苏云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们身后说了句:“还是我去吧。”她转身走出了客厅,我暗暗冷笑了一下,她的背影很像一个人。很像我妈妈,一个对外公言听计从、到死都唯唯诺诺的女人。外公的心情似乎很不好,他一副连看都不想看我的样子,沉着脸拿起筷子。大家这才跟着沉默地吃起饭来,桌上死气沉沉,连半点咀嚼的声音都听不到,每个人都漠然而拘谨。杨畅也显得小心翼翼,但还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。我一向偏食,注意我全面的营养早已成了他的习惯。当走廊的西面传来苏云尖叫声的时候,杨畅正夹着一块豆腐向我送来,他的筷子一震,豆腐便成了两半,落在桌上。我和杨畅的位置离门最近,所以我们两个以最快速度跳起来冲到了门口。几十米外的走廊,也就是我房间的门外,苏云瘫坐在地上。她面对着我的房间,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惊恐万状的表情。我和杨畅对视一眼,飞快地冲过去。杨畅蹲下来扶住苏云的肩,我向房间里看,并没有异常。“你看见什么?”我居高临下地望向苏云。苏云也正看着我,目光里闪烁着怪异的恐惧。她抓住了杨畅的手,向他身边缩了缩,可是在我的感觉里,她这个动作好像是想离我远一些似的。她的反应令我很不舒服,我冷冷地又问了一句:“你究竟看见了什么?”苏云震了震,转眼又看向屋里。我的背脊一阵发凉。她看的,正是那两张诡异的沙发。她抬起手,颤抖地指着那两张被我拼在一起的沙发:“那上面躺着……躺着一个……”我的心脏猛然收缩成一团,苏云却不再说下去。外公和小叔叔正走过来。“什么事?”外公问。苏云低着头不说话。“到底什么事?”外公开始不耐烦了。苏云猛地摇头:“没事,什么事都没有,我眼花了,看错了……”她突然跳起来,转身向自己房间冲去,“碰”一声关上了门。她的房间就在我房间的隔壁,我还在发愣,外公指着我的房间问:“那两张沙发是谁摆成那样的?”我看了他一眼:“是我。”“好端端的弄成那样干什么?”我苦笑了一下,叫我怎么回答呢?难道要我说,我在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其中的一张小沙发上,因为害怕所以把它们拼在一起,却被苏云撞见有一个“人”“躺”在上面吗?我只好低头保持沉默。外公嘴里嘟囔了几句,看来他现在对我已经反感到极致了。外公转身走回客厅,走廊上只剩下我、杨畅和小叔叔。小叔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房间,好一会儿,深深叹了口气。“何苦呢?”他喃喃自语。“小叔叔,你说什么?”我敏感地盯住他。他看着我笑了:“陈雪,你看到什么了吧?”“我应该看到什么?”我瞪大眼睛。小叔叔露出怪异的笑。我浑身发毛,杨畅疑惑地抓住了我的手。“小叔叔,这间屋子该不是闹鬼吧?”我脱口而出。小叔叔慌忙嘘了一声,紧张地看了看外公离去的方向。“别瞎说。”他严肃起来,“总之你记得我的话,不要到浴场洗澡,没事别到一楼去。这个房间你能住就住,不能住就跟杨畅住一间吧,反正你们要结婚了,没什么好避忌的。”他越是这么说,我越隐隐觉得不安。小叔叔却避开我的目光:“放心,你不会有事的。真要出什么事,也不会出在你身上。”我还要再问,小叔叔用力地摆了摆手:“好了,回客厅吃饭吧。”他说完,独自向东面走去。我抬眼看杨畅,他也正低头看我,然后伸手把我抱在怀里。“晚上到我房间里来睡吧。”“那不是便宜你了?”我笑。真的很奇怪,偏偏是这种情形下,我竟然有了跟他开玩笑的兴致。可是他显然没有这种兴致,手臂更用力地揽着我。“你别笑,不知道为什么,我右眼总是不停地跳,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……”我打断他:“什么时候你也这么迷信了?”“我不是迷信,我只是……”他想要争辩,却支支吾吾地停住。我轻轻推开他,发现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西面尽头处大叔叔的那个房间。“怎么了?”我问他。他欲言又止,却忍不住还是说了:“你真不觉得大叔叔的房里……那味道真的很奇怪?”他三番四次提到大叔叔房里的气味,我想了想,还是摇摇头。他笑了笑:“算了,也许是我多心。”我们牵着手,一步步向客厅走去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心仍然一阵阵发寒,手脚冰凉。我紧紧贴在杨畅身边,想用他的体温温暖自己。忽然觉得,幸好有他在我身边。第02章闹鬼的苏家浴场次日醒来已不见杨畅。昨天晚上睡得还算不错,杨畅的睡相很好,躺下就不动了,呼吸声细得像个孩子。我翻动枕头寻找搁在床上的手表,看了看,十点。眼角一瞥,发现枕下另有东西。我伸手去掏,是杨畅随身携带避邪用的黑曜石手镯。我拿起来对着窗外阳光把玩,圈圈浑韵的彩虹眼闪耀着神秘的光泽。“醒了?”杨畅推门进来,笑容开朗。我点点头:“你怎么把手镯放在我枕头底下?”杨畅在床边坐下,握住我的手:“这黑曜石手镯是我奶奶传下来的,开过光,你戴着吧,可以保护你。”“你还真当这座老宅闹鬼啊?”我笑了,不以为然地把手镯塞还给他,“既然是你奶奶留给你的,你就好好收起来,也算是个纪念。而且这手镯我戴着也太大了,我不要。”杨畅揉了揉我的头发:“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呢?好了,等会我把手镯重新穿一下,改小一点。不管怎么样,在我们回城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戴着,也好让我安心。”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,下了床,走到衣柜镜子边梳头。杨畅望着窗外,眼神沉沉地开始发呆。我从镜子里看他,随口问:“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起来的?干什么去了?”他回过头来:“大概八点左右,小叔叔来敲门,你没听见吗?”我摇摇头:“小叔叔来干什么?”他吐了吐舌头:“不知怎么被他知道我和苏妮研究藤茎招魂的事,他把我和苏妮叫过去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几句,说这事被外公知道,我们准被骂得狗血喷头,叫我们以后别干这种无聊的事。”我笑起来:“小叔叔教训得对,你这个人就是玩心太重了。”杨畅却不承认:“哪有?我只是好奇而已。你们家的事一件比一件奇怪,厨房顶上放着招魂用的藤茎,自家的浴场却不准自家的人去洗澡,大叔叔房里奇怪的气味,三更半夜下楼上厕所,外面有人敲门,等开门的时候却没有人。”我心里“咯噔”了一下,瞪着眼睛转过身:“你说什么?你说厕所怎么了?”杨畅自知失言,沮丧地捂住嘴:“哎呀,我想着想着不要说的,怎么还是说出来了?”我坐到他身边盯着他:“你昨天半夜下楼上厕所了?有人敲门?你肯定没有听错吗?那是几点钟的事?”杨畅想了想:“大概半夜两三点吧。说来奇怪,我一向都是一觉睡到天亮的,昨天晚上却屡屡醒来,而且一睁开眼睛就半天无法再入睡。”的确奇怪,其实我跟杨畅正好相反,晚上睡觉一向是有点动静就会惊醒。可是昨天晚上我却睡得出奇的香,杨畅起来上厕所,我不知道,连早上小叔叔来敲门,杨畅被叫出去,我也不知道。到底为什么,我和杨畅的习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?我的目光落在杨畅手里的黑曜石手镯上。“杨畅,你是什么时候把这手镯放在我枕头底下的?”“刚睡下的时候,怎么了?”杨畅莫名其妙地问。我立即把杨畅攥在手里的手镯给他戴在右手腕上:“记住,这手镯你不许再拿下来了。”杨畅看看手镯,再看看我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是因为这手镯……”我打断他:“我不知道这手镯是不是真的能避邪,但它应该有安神的作用。你戴它戴惯了,没有它晚上睡不好,所以你还是好好戴着吧。”杨畅摇摇头:“既然它真这么有用,更应该给你戴。我是男人……”“别说了。”我挥挥手,“你知道我的个性,我说了不戴就不戴。”我固执地和杨畅相视了很久,杨畅低下了头。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:“还有,以后半夜起来上厕所,我们结伴一起去,知道吗?”杨畅秀气的脸庞在我手中显得楚楚动人,他笑了起来。“没这么严重吧?昨晚我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,敲门的事也许是我听错了……”“不管。”“那我大便怎么办?你不是有洁癖吗,不嫌臭?”杨畅竟然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了。我依然沉着脸:“你以为只有你会大便吗?我也会啊。总之晚上上厕所我们要一起,就这么说定了。”杨畅不笑了,怔怔地看着我,突然,他伏下身来,嘴唇落在我的嘴唇上。蜻蜓点水的一吻,他抱紧了我。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,也抱紧了他的腰身。会有情侣像我们这样吗?一边谈论着厕所和大便,一边还有亲吻和拥抱的欲望。也许当一对情侣达到这样境界的时候,他们便可以结婚了。我静静地扬起唇角,笑了笑。白天的苏家大楼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一楼的客人进进出出,大舅妈和小叔叔都在浴场帮忙。在二楼听着楼下水声喧哗,眼前却分外寂寥。苏妮去学校了,苏云躲在房间里不出来。这几天外公天一亮便出门,吃晚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。我和杨畅在镇上逛了几次,他骑脚踏车带着我。镇上的人关系疏离而冷漠,当他们知道我是苏家老头的外孙女后便对我失去了兴趣,走在路上彼此也不会打招呼。但即使是这样,我和杨畅还是找到了几个有趣的地方。这几个地方都在东区———清水电影院、望水滩和兰嫂小饭馆。清水电影院是一个相当于两个教室大小的场地,不知谁在经营,每天滚动着放一些经典老电影。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二点,每一场的客人都是稀稀拉拉,我和杨畅去看过两场,一部是《罗马假日》,一部是美国的侦探电影《疑影》。那两场的客人加在一起还不到十个人。望水滩是清水河边寂静的天然沙滩,虽然现在的清水河已经不复往日神采。站在河中心,水只到我的膝盖而已,严格来说它已经不能算是一条河,可这里仍不失为一个欣赏日出日落、疏解郁闷心情的好地方。而我之所以特别提到了兰嫂小饭馆,不是因为它的菜比别家的可口,也不是装修特别有格调,而是冲着一个与清水镇居民性格完全不同的老板娘。这位叫兰嫂的女人大大咧咧,美丽开朗,她与杨畅几乎是一见如故。我喜欢跟杨畅在这里叫几样小菜,两杯清酒,听他跟兰嫂乱侃。这种感觉跟在苏家吃饭完全不同,没有繁缛的规矩礼仪,不用小心翼翼,所以我和杨畅的午饭基本上都在这里解决。混得熟了,兰嫂谈了些自己的经历。她并不是纯正的清水人,她的家乡在一个更荒僻贫瘠的地方。十四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到清水镇来,卖给了一个壮实冷漠的男人。那男人娶了她当老婆,动不动就拳打脚踢。她受不了虐待偷跑了几次,每次都被抓回来,然后就是更残忍的毒打。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,甚至已经做好了自杀的打算。那天夜里她男人到朋友家喝酒,她半夜爬起来走到院子里,搬了个凳子往树上系绳,想一了百了。这个时候就听屋外一片喧闹,比过年过节还热闹。她打开门,见到远处火光盖天。她拦了个人问,那人跟她说,树林边的海翔大酒店失了火,火势绵延烧到林子里。兰嫂立即回家,对着供的菩萨就拜,她男人的朋友家就在那酒店附近。她跪了几天几夜,不吃饭不喝水。终于,她的男人没有回来。她站起来对着天狂笑,邻居都以为她疯了。她没有疯,她得到了丈夫的遗产,开了个小饭馆。她对自己说,这条命是捡回来的,是菩萨赐的,她一定要开开心心,好日子来了。兰嫂说到这里的时候,喝了一口酒,眼里闪着泪光,然后她咧嘴露出一口白牙,仰头笑得像个孩子。从兰嫂店里出来,我和杨畅在曾经的海翔大酒店周围转了一圈。这里早已是一片废墟,一道砖栏将它与外界隔离。我们好奇地窥视了几眼,看看天色不早,便动身回了浴场。来到浴场已经快一个星期,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,却也闲得逍遥。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小叔叔谈谈,聊聊苏家这几年来的变化。可是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在躲我,这些天来甚至没有单独跟我相处过。周末的浴场比往日更加忙碌。我和杨畅都感觉像两个吃闲饭的人一样,于是杨畅自告奋勇去厨房帮忙。我一无聊,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初来苏家的那一天窗户上的污垢,于是准备来个大扫除。我卷起袖子接了盆水,拿着抹布进房间,突然发现房间的窗户明亮洁净,一尘不染。我有些疑惑,回到走廊里望着隔壁那间我只搬进去半天便又搬出来的屋子。见太阳高悬,我胆子不由地大了,干脆走过去推开门。那两张小沙发已经照原样摆好,我径直走到窗前,一把拉开窗帘。果然,那满窗户的积灰并不是我的幻觉。我推开窗户,黄沙瞬间卷入。我动作麻利地擦拭起来,任寒冷的风吹得脸生疼,我这个人有一定的洁癖,见不得房间里不干净。“丫头……”我努力地擦着窗户上一块暗褐色的旧斑。很奇怪,不管是清洗剂还是肥皂,越用力擦它反而越清晰起来。门外传来沙哑的呼唤声:“丫头,小心点……”“哦,我知道。”我答应了一声。苏家会叫我“丫头”的,也只有小叔叔了。我转头望去,门外一个佝偻的影像印在门板上,身形的确和小叔叔无异,可是那个人似乎刻意地躲在墙后,我根本无法看清他。“小叔叔是你吗?”我有些疑惑起来,探头去看,“你进来吧,我正好想跟你聊聊呢。”可是门外一点动静也没有,只有那若隐若现的影子在门板上投下诡异的线条。我心里猛然惊跳了几下,从窗台上跳下来向门外走去。刚走了两步,身后一声巨响。我大惊失色地回过头,发现放在窗台上的塑料盆已经不见踪影。我赶紧扑上前往下望,一盆花砸下来,那塑料盆摔在楼下的水泥地上,已是四分五裂。我本能地抬头向上看,天台上铁质的花栏竟然断裂了两根,那盆花刚刚就是从上面砸下来的。我吓得连连后退,等脑子稍一清醒,回头看见门板上的影子一闪而逝。我赶忙跑到走廊上,却又是一派幽邃宁静,半个人影都没有。“小叔叔!”我朝着东面叫。没有回应。我必须找到他,马上找到他。我冲过去一间一间地砸门。隔壁是苏云的房间,我拍了几下,她惊惶地在里面叫:“谁?什么事?”我懒得多说,见门没锁便径直推开,这时苏云已经奔到门边,见我破门而入很是震怒。“表姐你干什么?”我的目光越过她向里打望,立即吓得倒退了一步。我望见了至少四个与我身形差不多高度的人偶!她放这么多人偶在房间里不会害怕吗?接着我恍然大悟,苏妮说过苏云喜欢裁剪衣裳,很有可能那些人偶就是她的模特。我镇静了一下心神:“对不起,我找小叔叔。”苏云挺着脖子就对我吼:“要找小叔叔到浴场去,进我的房间干什么?”她回头便用力地把门关上了。我愣在门口,做梦也没有想到苏云这样性格的女孩会发这么大的火。但是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。马上再跑过去敲苏妮的房门,苏妮上学还没有回来,门锁得很严实。我转头再向前望,只剩下大叔叔的房间。心跳更急速了,我连吞了几口口水,还是呆呆地不敢推门进去。我把耳朵贴在门上,犹豫是不是要进去,这时门内却恰巧传来细微的呻吟声。“大叔叔,您没事吧?”我隔着门问了一句,里面的声音却停止了。我壮了壮胆,终于还是推开门。大叔叔的房间我只进来过一次,跟上次一样,四周弥散着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氛。暗红色的绒布窗帘拉得死死的,屋里很暗,很干燥。大叔叔像上次一样躺在床上,厚厚的棉被裹住了他的身体。我有点儿生气,大舅妈究竟是怎么照顾大叔叔的啊?像这样每天关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,连阳光也见不到,别说是癌症患者,就是健康的人也受不了呀。我正气愤,隐隐听见床头传来细微的声音。那声音十分奇特,像是一窝老鼠躲在洞里啃东西,时不时发出“咯嘣咯嘣”的声响,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。我远远站着,小声说话:“大叔叔,您醒着吗?您在做什么呢?”没有回答,那种声音却更急速起来。我等了一会儿,小心翼翼地往床边走了两步。这时床头的声音停住了,一个嘶哑得像两百岁老太太一样的声音传了过来。“水……”因为屋子里实在太静,所以即使那声音轻得像耳语,我还是听清楚了。“大叔叔,您想喝水是不是?”“我要喝水,我要喝水……”“好,我马上给您倒。”大叔叔的床头柜上放着个茶杯,旁边有个水缸,我慌忙走过去在床头处蹲下来。倒了水,用手试了试温度,我端着茶杯走了过去。这水看起来不新鲜,似乎已经放了好些日子,水面上有一层浑浊不清的残渣。我心里很不舒服,想跟大叔叔说让他等等,我去重新倒了一杯过来。可是一抬眼,看到的竟是一双暗褐色隐隐发红的眸子,像是医学院解剖用的白老鼠的眼睛,闪着惊恐的光芒。大叔叔紧紧搂着被子裹着身体,只露出那双令人惊恐的眼睛。我打了个冷战,杯里的水溅到手上,像被在火上烤一样万分疼痛。突然,大叔叔猛地伸出一只青白枯槁的手将杯子抢了去,立即翻身背对着我狂饮起来,像一个饥渴的疯子。他这一翻身,被子被他拽过去,一大片被啃得不成形的骨头露了出来。在他刚刚躺的地方,赫然爬着几只活生生的蟑螂。我捂住嘴,感到胃液翻滚,转身便向外跑。跑到门口撞在一个人身上,是大舅妈。我和她彼此看着对方,眼神里都是陌生和怀疑。我一步也没有停留,飞奔地跑回房间锁上了门,吐了起来。整个晚上,杨畅都在照顾我。从大叔叔房里出来我就开始发高烧,躺了几个小时,吃药后出了一身汗,感觉总算好了一些。杨畅端了一盆热水过来,帮我在床上梳洗。我乖乖地由他摆弄。他帮我擦了脸,洗了脚,又去换了盆水来。我微笑着说:“你还想帮我擦哪里呀?”他脸微微一红,还是在我身边坐下,一声不响地擦我的右手。我有些奇怪地望着他的举动。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擦,可是越擦越专注,样子就像我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玻璃,仿佛我手上有一块污垢怎么也擦不掉。我先是忍着,直到手上的皮肤红得发烫,终于一把抽回了手,浮起不悦的神情。“干什么呀?弄疼我了。”他不说话,牢牢盯着我的手。我觉得有点不对劲,猛一推他的肩,他才如梦初醒般望向我:“怎么了?”“我问你怎么了才对,你刚才的表情好奇怪,干嘛那么用力地擦我的手呀?”“我哪有用力?”他想争辩,一低头却看见了我手上红红的印记。他瞪大了眼睛,“怎么会这样?对不起,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!”他握住我的手,一脸懊悔地放在心口。我有些不忍心,忙安慰他:“不要紧,别这么紧张。”他看着我,欲言又止。我鼓励他说:“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?”杨畅点点头。“那就说啊。”他吸了口气:“陈雪,你下午去大叔叔的房间,碰过什么东西?”我怔了一下:“没碰什么啊,你为什么这么问?”他的眼睛又望向我的右手:“我不是跟你说过吗,那天在大叔叔的房间里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,现在你的手上也有那种气味。”我吃了一惊,忙低下头嗅了嗅手背。果然,一股淡淡的腐臭,像放了好几个月发霉的烂肉。我从小患有慢性鼻窦炎,不仔细闻还闻不出来。可是联想到大叔叔的房间,胃里又是一阵恶心。我拿过杨畅手上的毛巾,发疯一样擦自己的手背。杨畅赶紧拉我,又哄又劝,好半天才让我平静下来。“我现在可以肯定,大舅妈在虐待大叔叔。”我愤愤地喘着气。杨畅的表情也很严肃:“我也是这么想,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,最好能找个知道内情的人商量一下。”“找小叔叔!”我立刻叫了起来。因为在大叔叔房间里受了太大的刺激,我竟然忘了之前要找小叔叔的事。我向杨畅叙述了一下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窗户的时候的事情:小叔叔叫我当心,因而使我避过了从天台上砸下来的花盆。杨畅紧握着我的手,听完了一脸怪异地望着我。我拉着他就想跳下床去找小叔叔,杨畅一把将我拽了回来。“你说的那个人,不是小叔叔。”我一震,半天回不过神来。“怎么可能?外公白天不在家,我见到的那个影像明显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,除了小叔叔还会有谁?”“总之不可能是小叔叔。”杨畅很肯定地说,“下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,我们在厨房里准备晚饭。”我整个人顿时愣住了。好半天,我和杨畅迷惘地看着对方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。“杨畅,我有点害怕。”我无助地喃喃低语。杨畅搂住我,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。“没事的,现在太晚了,明天我们再找小叔叔谈好吗?”我点了点头。黑夜总是让人惶恐不安,我们都想快点睡着,早点见到明天的太阳。可是越是这么想,似乎越难入睡。我躺在床上,恍恍惚惚地想起我的母亲。我十岁那年的冬天,她在这栋苏家大宅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那是很奇异的一年,从年初开始浴场便不断有人死去,先是小叔叔的妻子和他才出世的孩子,接着有了东区的那场大火,外婆在那场大火中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,没过多久又轮到了我的母亲。那一夜一如往常,只是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开朗起来,拉着我说了很多话。她说了些什么,我早已经不记得。但是那一夜我很开心,妈妈一直对着我笑,温柔慈祥。第二天清晨,她的尸体被浴场的工人发现。她坐在天台上,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割破了颈部的动脉,眼睛瞪得大大的,狠狠上翻着,只剩下眼白。她的死状很凄厉。我奔上天台的时候只看了一眼,小叔叔就捂上了我的眼睛,可是那景像已足以印在我脑海中一辈子。母亲死后我便被送出了清水镇,这是母亲遗书中惟一交代的事———她求外公把我送到城里去。我进城后,进入寄宿学校,一直读到大学毕业。这么多年来,除了小叔叔第一年来看过我几次,其他的人像忘了我的存在,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过。要不是如今准备跟杨畅结婚,要不是杨畅三番四次说要见见我的亲人,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这里。我的思绪开始飘忽在半梦半醒之间。可是这个时候,身边有人翻了个身,坐了起来。我以为杨畅想去厕所,强忍着睡意睁开眼睛,黑暗中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床边。我想动,可是很无力。那个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,一步步向门口走去。我心里暗暗责怪他:我不是说过,晚上上厕所的话一起去吗?我越来越清醒,一下子坐了起来,这时那个人已经打开了门。“杨畅,等等我。”我张口叫道,他却门也不关就走了出去。我刚想下床去追,枕边却传来朦胧的声音。“陈雪,你干什么呢?”这声音吓坏了我,我一声尖叫,人就滚到了床下。台灯被打开了,杨畅坐在床上,惊慌失措地望着我。“什么事?怎么了,怎么了?”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我指着他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杨畅还睡在床上,我猛地想起来,杨畅的确一直都睡在我的右侧。那刚才从我的左侧起身,走出房间去的是谁?我朝门望去,那门还保持着敞开的状态。杨畅察觉到什么,立即跳下床跑到门口,向走廊望去。显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,倒吸了一口冷气后就要关门。走廊的东面却在这时发出轻微的响动。我扶着墙站起身,望着杨畅。杨畅拉住我的手:“想去看看吗?”我点点头。“好,我们一起去。”他紧紧握着我的手,我们一步一步向声源走去,努力不弄出一点动静。我们听出那响声是从厨房里传来的。厨房的门虚掩着,我和杨畅对视一眼,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里望。苏云!我几乎要叫出来,杨畅赶忙捂住我的嘴。屋里没有开灯。借着窗外的月光,我们注视着一身雪白睡衣的苏云,她的脸浸在黑暗中,说不出的诡异。苏云站在厨房的案台边,面前放着大把的藤茎,她的目光迷散而呆滞,整个人毫无生气。她将藤茎一根根抽出来,拿在手里揉捏,满手都是绿色的液体。这个时候我和杨畅已经看出来,她在梦游。杨畅放轻了声音跟我说:“她在干什么?”“不知道。”www.lzggs.cn刚才我们房间里那个人,是苏云吗?可是我的眼角一瞥,看见了厨房满地的藤茎。像苏云这样一根一根地揉捏,动作迟缓,要弄到这么一大片,绝不是一会工夫可以完成,她一定站在这里很久了。更何况,睡觉之前为了安全起见,我还特意锁上了门,反复检查了很多次。那个人究竟是谁,或者,他真的是个“人”吗?我和杨畅在门外窥视了许久,苏云一直重复着毁坏藤茎的动作,一根接一根。直到天蒙蒙亮起来,她才找来扫帚打扫,藤茎的“遗体”被她全部装进黑色塑料袋中,拖着向她的房间走去。我们知道她是梦游,所以没有刻意藏起来,让出一条路让她通过。她果然对我们视而不见,回到房间便锁上了门。我和杨畅茫然地看着对方苦笑。回到房间,我们立即躺下睡觉。我们都已经觉察到,这个浴场真的不对劲。在某个角落里,肯定隐藏着秘密。我不知道杨畅怎么想,反正我对浴场的秘密并没有兴趣,现在只希望能平安地过完年,然后和杨畅赶紧离开这里。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,秘密却已经在暗处与我寸步不离。那一天,我梦到了妈妈。梦境中我回到了妈妈临死前的那个晚上。她拉着我坐在小沙发上,紧紧抱着我,不停地说话。我很努力地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。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,她所说的话我又一次忘得干干净净。惟独只有一句,不停地在耳边回荡———“陈雪,离开浴场,永远不要再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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